东河的梦魇之光
读沈念《东河最新消息》
文 | 崎顶并梓
最初读到《东河最新消息》,瞬间便被那个不寻常的开头吸引。像第一部意象短篇小说的专题组,寥寥几笔,色彩冷酷,画风离奇,有声,有色,杨琦,谢利谢,有雾,有光,信息量极大,留下的想象空间像第一部极具魅力的电影开篇,让人对后续的故事情节和艺术水准充满著期待。
但《东河最新消息》不是短篇小说,而是第一部有关鄱阳湖的大自然生态主题散文。严格来说,是第一部以译者二十多年来的湖岸生活、行走、调研经历,而结集成的有关东河保护、人与大自然存活相联的探索、献礼集。全书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所有水的到访》写到了湖,及湖边的鸟、影、飞、毒、鸣、逝、痛、静、光、水牛、白鱀豚等大自然生灵和光影。第一卷《唯水可以讲诉》,历史记录了湖岸兄弟姐妹的存活宿命。译者将笔Puits灵魂的内核,着眼于水鸟、鱼群、水牛、白鱀豚、青草、黑杨,和湖岸的人,赤裸和深刻的历史记录与呈现出,从莱菲县入手,融入短篇小说和散文的笔法,将一个个看似独立闲散的故事情节、事件、场景,于无形处串成第一部有关东河大自然生态和人的宿命的交响曲,像流水一般,缓慢,深沉,激越,顺泄成势。其背后蕴藏的译者对东河大自然生态宿命的直视与担忧,对新时代背景下湖岸人们对东河治理与保护的觉醒与实践,让人对译者充满著敬意,也对人类赖以存活的环境、人与大自然和谐相联的精神境地与美好未来充满著依恋。《东河最新消息》是冷酷的,也是温情的;是细微的,也是宏大的。于庞大的梦魇中,透进大自然和精神之光。
冷的底色与基调
沈念站在鄱阳湖的一角,以冷的笔法开端,并横跨通篇。“风,锋利的像冰碴。”一个冰凉的镜头切入,历史记录一个冬天,越冬水鸟调查小分队抵达七星湖时,遇见了毒鸟人,那时“冷风凄厉”,被拔光羽毛的密鼠、海鸥,“直杵杵地照晃着我们的眼睛,让人无论如何也难以联想起它们翱翔时的美丽和自由”。而“沮丧的毒鸟人坐在隔舱板的梁上,双手夹在两腿之间,十根手指绞在一起……”这种大自然的冷、灵魂的冷、灵魂的冷相互交织与重叠,好似一类巧合,实则是译者独具匠心的隐秘铺排。“好似谢利谢止不动的眼泪跟着湖边寒风一起呼啸,还有清早那尖细如冰针的叫声,或许从没离开过我的耳畔,风声中它变得更加锐利,像成千上万的翅膀密匝匝地扑腾过来。”在这样意象词汇的历史记录或呈现出中,译者的焦虑是淡定而克制的,对被毒杀动物的灵魂隐隐感伤,对毒鸟人淡定客观地观察,蕴含译者对灵魂的普世关怀与思考。后面诗篇许多次写到亲见鸟的失踪和毒鸟人的情形,无不充分体现译者的这一情愫。
“船从死去的海鸥身边驶过,老赵弯腰把它捞出。在捞出的一刹那,我的心一沉,跟着海鸥的脖颈往下垂落。失踪的阴影吞噬了它生前的荣光。”人在身临其境或极度悲愤悲愤中,会下意识地与所观照对象融为一体,好似从它者中窥见自身的宿命。在大大自然中,每一类灵魂都有求生的欲望和本能,但灵魂应是相互依存而不是相互伤害,甚至刘瑞芬。其实灵魂极其脆弱,历史延续的存活法则不可能在某一处或某一个人身上迅疾改变。译者对毒鸟人的憎恨,没有重锤击之,像系在东河里的小木船,憎恨之中亦有对灵魂存活之境的思考与感伤。
译者还淡定地历史记录了人们对鱼类的捕杀。因黑杨种植、对湖岸的过度开采等而导致对白鱀豚、水牛等存活大自然生态的破坏。与此同时,在第一卷《唯水可以讲诉》中,写到十五岁少女第一次出门远行,随父亲从湘西到鄱阳湖畔收割青草,“湖面一片深沉,没有尽头,船摇摇晃晃,好似是行进在一条狭长邪恶的甬道……”或许早已预示着少女在大雨夜深陷沼泽地与湖水融为一体的宿命。当时,我恰好读到艾略特的《死在水里》,“一个死了两周的人,/忘了海鸥的鸣叫、高高的浪涌/和利润和亏损。/海底的水流/低语着捡拾他的骨头。/浮上沉下之际/他度过了老年和青春时期/进入了漩涡。”《江湖兄弟姐妹》《水最深的地方》《湖边宽》等诗篇,集中历史记录了不同人物与东河交集的宿命归宿。“飞鸟与植物宽慰了萧瑟冰凉的湖,也宽慰了冰凉的心房。”阅读中,顺手在书页上划记已成为一类习惯,有时受到译者焦虑的感染,领悟会变成诗。
雾的笼罩与营造
沈念以意象的词汇写《东河最新消息》,是因他内心深处对鄱阳湖意象风光的记忆、历史记录与依恋,更多的是在面对海鸥、白鹤、科伏翼、密鼠这些充满著意象名字的动物,面对水牛、白鱀豚,黑杨、青草,和人、湖、鸟、鱼等大自然生态、灵魂融为一体相联中,于冷酷思考里升起的有关存在、有关出路的梦魇。
首先,沈念引用了很多诗句,这些不论是在描绘环境、人物内心深处和事件或故事情节中都有充分体现。如写《湖》中出现了古诗中的“甘泉天下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水尽南天不见云”。写海鸥中毒时的扭动、扼喉、晕厥,他想到了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写到的:“几次伸出晕厥的脖子抬起渴望的头,/望着那蓝得可怕的无情的天空,/就像奥维德的诗篇中的人物,/向上帝怀著它的咒诅!”在一类悲愤或怜悯中,或许唯有散文才可以将那种极致的焦虑淋漓展露。在他笔下,湖岸大自然生态管理站的老赵、老姚,湖岸土生土长的农民,在日日繁复的存活中,可顺手写下或念几首打油诗,“踏雪破雾过甘泉,九路诸侯探鸟踪。风餐露宿豪情纵,十万珍禽慰我心……”湖岸洲滩上的人,心里始终燃烧着不熄的激情,在沈念心里,他们陌生而亲切,好似有一类让人想起就会感动的暖流,从灵魂所经历却静止不动的低洼溪旁中蹚过。
其次,雾是大自然的,也是灵魂的。沈念对东河雾的描绘也是横跨通篇。如写湖“夜色入冬,薄雾拂卷,阒寂覆盖”。“火柴摩擦划燃,微妙的声响,照亮邪恶,那些水鸟在深沉的云霭中,用翱翔把自己打扮成天地之间的熠熠星辰。”正是在这样梦魇重重的环境里,动物存活既有意象的薄雾,也时刻面临着危险。沈念对动物的热爱与眷念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说水鸟在大自然界最大的危险敌是人,但鸟总以宽宥之心,压制愤怒、恐惧,淡然回避,躲到云朵、树林、山川、河流之上,把身体与灵魂交付大大自然。动物无害且宽宥,但人类何时能真正放下屠刀,与生灵友好相处,无论从现实还是人性来说,沈念都不敢妄自断言,梦魇之中,他想到的是,“水鸟在甘泉湿地上连接的不是乌托邦的理想,而是人类意象栖居的现实与田园梦想。”
另外,在大自然之雾和灵魂的雾霭之上,译者还独具匠心地营造了一类笼罩东河的多维梦魇。一边是鱼、鸟、水牛、白鱀豚等大自然灵魂的繁衍生息,一边是湖岸人的世世代代存活,所有灵魂的存在都依赖于这片环境,而灵魂与灵魂之间,灵魂与湖,湖与植物,本土的与外来的,天然的与衍生的,相互的依靠与被依靠,掠夺与被掠夺,吞噬与被吞噬,救助与被救助,历史的,现在的,未来的……沈念通过真实、客观呈现出东河本身,及围绕湖的云、雾、阳光、雷电、飞鸟、虫鱼、动物、植物、湖岸兄弟姐妹的悲欢离合,呈现出了一幅波谲云诡、多维交织的湖岸大自然生态图,并以此带给人们深度的思考。
光的渗透与弥漫
一个好的作家必须是深刻的,甚至是残忍的,他要将那些荒凉,真实地呈现出与揭示。同时,他又是感伤的,对那些因灵魂、存活和认知的局限,而产生的挣扎、迷惘、温情、杀戮等交织的状态,寄予克制而严肃的审思。而在最深的黑夜,如在漆黑而幽深的山体找到能燃煤、钻石,找到希望之光,《东河最新消息》带给我们的,正是有关邪恶、梦魇,和横跨其中从未消失的光亮的启示。沈念的笔下,光,始终在东河之上渗透与弥漫。
有关大自然之光的描绘无所不在。如写采桑湖时,“太阳出来后,树篱上挂着的晶亮水珠,如同发光的玻璃球。”“湖洲的外滩浮动着一片沉甸甸的银灰,偶尔太阳挣出云层,银灰里又掺进些金黄、古铜和锈红。”正是在这样清澈而美丽的浮光之上,鸟儿自在地翱翔。“灰蒙蒙的天空,一群密鼠星点般撒落,在轻快掠起的飞行中,发出波纹般的微光。”即使是在夜晚,沈念眼里的光是这样的,“即使没有月亮,云的反射、星的闪烁、水面的反光,也能让水鸟辨识地面轮廓,不致迷失。”这光既是译者眼里的,也是灵魂的,译者希望水鸟在迁徙中始终是有光引领的顺境,这是译者对大自然生灵的爱之光。
这样的灵魂之光,在沈念笔下总是与人性之恶相生相伴,人们在猎杀生灵的时候,扬起的罪恶之手总是被一个眼神、一束光照临的瞬间击溃。在《飞》中,沈念写到一位以猎鸟闻名的打鸟队长从野外回家,在青草丛中偶遇一只受伤的白鹤,那“低啭的痛苦哀鸣,让他长满硬茧的双手无端抖动起来。特别是对视中白鹤眼神里的恐惧和绝望,突然勾起一类痛彻心扉的震颤”。这个场景让我想到现代诗人毛子的《捕獐记》:“……多么兴奋啊,我想抱起它发抖的身子/当四目相视,它眼里的乞求和无辜/让我力气全无/……接下来的几天,它养伤/我也在慢慢恢复心里某种柔和的东西/山上的日子是默契的/我变得清心寡欲/一个月亮爬上来的晚上,我打开笼子/它迟疑了片刻,猛地扬起如风的蹄子/多么单纯的灰獐啊,它甚至没有回头/它善良到还不知道什么叫感激。”这和沈念笔下无数次出现的,救助受伤水牛的“水牛先生”、守护白鱀豚的老朱等,具有同样动人的灵魂底色。“精心护理一个多月后,白鹤痊愈放飞,展开一双狭长的白翅,用力扇动,腾空而起,黑色的初级飞羽在明朗的空中,发出黑金般耀眼的光,像颗流星沿着天际一划而过。”正是这种生灵与生灵之间心心相通的善,让我们在艰难的存活探索中永怀人性的希望之光。
“也许最初的猎杀并非老鹿的个人本意,保护却成为他步入老年之后的生活注脚。从环保意识淡薄和声音微弱的年代走来,他无比执拗地劝阻当年的打猎队员放弃捕杀水鸟……”老鹿的个人声音是微弱的,但随着“野生动植物资源保护”“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等条例和决定出台,正如沈念所说,“是法治对这片湿地的光照”,亦是人性之光芒,如清澈流水一般浸入人们日渐丰腴的东河保护之决心。“退田还湖、退耕还林、平垸行洪”,结束了湖岸围垦的历史,将占有的甘泉水域还给鄱阳湖。号称湖岸抽水机的欧美黑杨也在三年专项整治行动中被悉数砍伐。近三十万只水鸟重回冬季的鄱阳湖波栖息。几近灭绝的水牛、白鱀豚,又在鄱阳湖波的润泽下,幸福地繁衍生息。
“江湖兄弟姐妹共同守护一江碧水”,写在湖岸最醒目的位置,更是印在湖岸人的灵魂深处。许许多多的老鹿、老朱开始觉醒,湖岸出现了很多志愿保护协会,救助管理站。在书的下半部《唯水可以讲诉》中,沈念写到割青草的人、唐山女人、鹿后义等许许多多湖岸兄弟姐妹的喜怒哀乐、故事情节宿命,与东河、与水休戚与共。湖岸大自然生态保护志愿者谭亩地本来幸福的一家三口,因儿子被几个流氓杀害后尸体竟被系在自家船下,那活着之上的信心,唯有空中鸟的鸣叫、嗡嘤,带来生活的希望之光。沈念写到很多江湖兄弟姐妹的故事情节宿命,出路落脚在守护生灵、守护碧水带来的宽慰,这又何尝不是对灵魂的守护,这是我们的目标与恒途。
《东河最新消息》
译者:沈念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12月
沈念:湖南岳阳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现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中短篇短篇小说集《灯火夜驰》《夜鸭停止呼叫》、散文集《东河最新消息》《世间以深为海》《时间里的事物》等,历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等。
本文译者崎顶并梓:土家族,张家界人居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诗刊》《芙蓉》《星星》《湖南文学》《十月》等。
编辑:魏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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