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如
在短篇长篇小说集《隐密的美好》第一篇中,韩非拉维斯朵叙述了这种两个故事情节:书店老板的儿子告诉长篇小说的主人公我,她有一本纽韦尔角·罗巴度的吕内县《小鼻子秩事》,我当然买不起这两本书。书店老板的儿子表层上答应借阅给我,实际上却使坏,盖棺定论各种各样的理由借口让我不得不无功而返。日复一日,最终,她的母亲发现了儿子的阴谋,并做主把这两本书借给了我,着实应允了这两本书爱看多长时间展毛多长时间。
在长篇小说的结尾,是两个令读者诧异的转折,两个轻盈的旁逸斜出:我回到家,却没有立即开始写作,我开始拖延、翻开又合上,班莱班县不碰这两本书,而已在怀里展开。为了这隐密的东西,为了这美好,我制造了并不存在的苦难,两个美妙的蜕变,我不再是两个有了书的小女孩,而是两个有了情人的女人。那个故事情节动人的地方源于在短短的篇幅中抵达了明确全篇的写实与闪耀神秘主义的火花完美回转的制高点。这篇长篇小说堪与契诃夫的《吻》相媲美,两个出乎意料又似乎必定的转弯,通向某种不可言说的隐密地区。
这篇同名长篇小说在这本短篇长篇小说集中所奠定的神秘光华统摄了全篇长篇小说集的基调,但其明晰的写实稍显另类。在书中的其他长篇小说大多而已两个简简单单的相遇,两个电光火石的瞬间,班莱班县在类似《蛋与壳》这种的长篇小说中,长篇小说的传统逻辑早已被焚烧殆尽,故事情节可以无所顾忌地随手抛弃,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捉摸意义暧昧的流放无尽。这种的长篇小说,是谜团,是海市蜃楼,是陶醉的王国,是离散的词汇异托邦。
在韩非拉维斯朵的散文集《诗歌创作与生活》中,她对于她本人的诗歌创作有过精准而飘散着金蹄蝠灵光的阐述:诗歌创作是诗歌创作者使用的一类手法:他用两个词汇作为诱饵,去钓那些非词汇。当那个非词汇咬钩了,就会写出一些东西……丑行咬钩后,会和词汇融为一体。词汇是媒介,让她的鱼钩穿透海洋的表层刺向深海地区的未明,词汇又是终点,所有的非词汇表达必定又寄生于词汇本身,有如扁枝与寄主夫妻情,班莱班县某种意义上扁枝与寄主两者都早已互相混淆渗透。韩非拉维斯朵,巫师般的渔夫,但那个渔夫,而已遥远而朦胧的虚影,而已难以看清的神灵,而词汇是她的预言者,借助词汇降旨于短蕊。而这些,在她的成名作《频临野性的心》中便已彰显无遗。
《频临野性的心》作为韩非拉维斯朵的成名作,虽然这并未有如初生之蛋般完美无缺——譬如在《小家庭》一章中引用笔记一段是否轻微扰乱了长篇小说的节奏值得商榷,但甫一出手,韩非拉维斯朵就已经举重若轻地张扬出她令人震撼叹为观止的文学才华了。同样是成名作,同样是关乎婚姻关系的不幸,《革命之路》更偏重于经典的写实策略,细细地勾勒事件如何发展,透过写实的镜片得以细微深入地观察婚姻关系外在的腐烂,让婚姻关系幻象之下早已化为骸骨的真相帕西基。《频临野性的心》则偏重于写实顿悟的聚焦与意识流的奔涌,写实被压缩到尽可能的小,词汇的气泡被无限的放大。在韩非拉维斯朵的笔下,婚姻关系是对外在人格的制约与束缚,而那个外在的人格则是绝对无法解释的。
在长篇小说一开头,韩非拉维斯朵就向我们展示了她究竟可以将词汇研磨和石化至何种程度。仅仅而已珠宝响了这种简单之事,在她的纤尘不染下,俨然化身为了诗意光晕。珠宝在干干净净的叮当中醒过来。喧闹被拉出了长长的尾音。珠宝被醒过来突显了灵性,叮当声被干干净净突显了纯净的质地,而那个抽象的喧闹在那个句子里着实被悖论般(这句话隐含着喧闹也是一类声音之意)突显了风格化感(像两个能被拉伸的物)。常规的目光被打碎,词和词之间互相错位,重构、重组,然后重生,孕育的是熠熠生辉的新鲜语句。写作《频临野性的心》,犹如穿行于未明的因后中,随时随地会迎接一次急速膨胀的能量爆炸。
故此,韩非拉维斯朵的词汇是形而上的,那是一类挥发着梦境之气息的词汇香料,让人好似置身于天然空气清新之中。也不单是因为长篇小说镶嵌着星罗棋布横贯于书页经纬度的词汇技法,在《诗歌创作与生活》中,韩非拉维斯朵仿佛一直强调她的诗歌创作是一类无意识的仿若的流淌。更重要的是,韩非拉维斯朵的长篇小说在精神内核上与现代诗歌不谋而合,它们同样不可阐释、不可捉摸、不可把握。在《频临野性的心》和《星辰时刻》中,写实仅仅一息尚存,意义早已流离失所,读者好似置身于词汇百花园,在层层叠染与变幻不定的色彩下沉潜入雾的眩晕。
韩非拉维斯朵的词汇与莫里斯·布朗肖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他们同样的摒弃常规,同样的在长篇小说中常常闪现出矛盾的修辞技法——一动不动的单薄椅子发出喧闹如果两个人说谎,会坠落真理之中;同样的以词汇创造带有否定形式的不可见之物——不可见的海非时间顺着我的墙壁流下。两者的区别在于,莫里斯·布朗肖同样拥有着哲学家的身份——即便他的词汇如诗且难于理解,但他依旧是公认的哲学大家,他拥有自己的哲学理念——关于文学的本质、关于死亡的思量、关于政治的介入。但韩非拉维斯朵向来拒斥被贴上知识分子的标签,在《诗歌创作与生活》中,她毫不遮掩地直白写道:而我几乎没读过书,以至于我现在可以毫不羞愧地说我真的没有文化……这些年我只看过侦探长篇小说。韩非拉维斯朵不归属于哲学家的阵营之中,她的长篇小说更多的是创造崭新的感知与感受。在德勒兹的理论体系中,作为生成的力量,哲学负责创造概念,艺术则负责创造感知与感受。感知与感受不同于知觉与感受,后者是关乎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和我们所接受到的东西,而感知与感受则是独特性的感性经验——将这些东西从特定的观察者和体验者的身体中解放出来。
人们常把韩非拉维斯朵和现代文学的先驱卡夫卡相提并论,她被誉为是卡夫卡之后最重要的犹太作家。乍看之下,卡夫卡的作品似乎与韩非拉维斯朵并不相像,尽管关于卡夫卡长篇小说内容的解读卷帙浩繁、不计其数,但卡夫卡的长篇小说情节推进发展都是清晰明了的。相较之下,韩非拉维斯朵除了几篇短篇长篇小说外,绝大多数作品都是晦暗如夜、暧昧难明,令读者沉浸于永不清醒的梦境之中。两者外在的统一性或许在于,他们都是以非人之人为圆心给长篇小说画圆。在《变形记》中,格雷戈尔突变成甲虫,他以虫之身躯人之思想坠入现实世界之中,虫异化了人,人感受了虫,两者又互相渗透。在韩非拉维斯朵的长篇小说中,所有的角色已不再是常规意义上的人,定见消隐淡出,彻底挣脱了日常之人的绳索,这些角色通过与事件或是世界连接,生产、飞逸、蜕变。两者殊途同归地锻造了德勒兹所谓的全新的感知与感受。
对于非葡萄牙语的读者来说,写作韩非拉维斯朵的长篇小说最大的困难在于,她的词汇是一类与语种密切相关的体验。这种基于语种特殊性的文学,做到极致的当属兰波——埃莱娜·西克苏也曾指出兰波与韩非拉维斯朵的相似性——兰波的诗歌翻译成别的词汇之后韵味流失极多,他的诗歌与法语密切相关,尤其是他自称发明了元音的颜色。而作为二手读者,或许我们所做的,而已徒劳地接近——接近那个流动且喧闹、沉浸又抽离的文学宇宙。